王启元：雪峰超弘如幻禅师与《瘦松集》
如幻大师（1605-1678），名超弘，明清之际闽南高僧。他的老师是南安雪峰山亘信行弥禅师（1603-1659）；亘信的老师就是于晚明时期中兴福清黄檗山的高僧费隐通容（1593-1661）。而亘信禅师有一位著名的同门师兄，就是明清之际中日佛教交流的中流砥柱隐元隆琦大师（1592-1673）。如幻禅师在学界的知名度不仅远不如师翁费隐与大师伯隐元，于乃师亘信相比似乎也不在上风。但是如幻身后由弟子们所辑的氏著《瘦松集》中，保留了许多关于明末清初闽南佛教的记载，生动详实，尤其如幻晚年为大师伯所撰《黄檗隐老和尚衣钵塔记》，为治黄檗宗研究者忽略。本文因此略述超弘如幻禅师生平，及氏著《瘦松集》概况，以飨黄檗宗与中外佛教交流史的研究者。
生平与析疑
如幻禅师生平记载，最详细的是氏著《瘦松集》木集下的《自撰塔铭》及弟子依据自撰塔铭所作行状。其中塔铭所作时间略早，为生前所述，但内容多有省略；行状虽然晚出，且若干文字直接出自自撰塔铭，但内容较之详实很多，尤其如幻禅师晚年移住杨梅山雪峰寺前后的事迹，细节颇多。如幻名超弘，本姓刘，泉州府惠安县人，父亲刘佑，曾任潮州府学教授，母陈氏。如幻生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十月廿三日寅时，圆寂于康熙十八年（1678）十月二十日。世寿七十四，僧腊三十二。
如幻禅师幼年随父亲习儒业，十九便为诸生，后似无进仕。据其弟子所言乃师未出家时“屡试冠诸生，愈博搜经史”，文能肩比张衡（驾西京而上），书法学王羲之父子（入山阴之室）恐怕还是有夸饰部分。据其自述，自己于二十七岁时（1633），曾“婴剧疾”，得过一场大病，后开始“兴出世之思”，究心佛乘，尤其在读了《维摩诘经》后更是加深了这一念头，且开始与方外高僧频繁接触。大约就是这之后不久的崇祯末年，如幻禅师遇到了他未来的老师：雪峰亘信行彌法师。此时行彌禅师从驻锡的南安雪峰寺，取道惠安，至福清黄檗山。如幻在惠安邂逅了行彌禅师后，便萌发皈依的想法。但据他自己的话因为“尚羁俗缘”，并未当时就皈依，明末的那次会面后过了多年如幻才真正出家。
据如幻“僧腊三十二”的记载推断，其出家的年份应该在顺治三年（1646）。据自述及塔铭载出家的另一重机缘在“及逢改革，下令薙发”，就是明清易代及清政府的剃发令。清军入关前后两次推行剃发令，尤其以清军灭了宏光政权，取南京后，多尔衮第二次颁布时要求严格执行，激起南方猛烈的反抗，但所建立的扛清政权一一失败。顺治三年，因郑芝龙降清，福建门户大开，立于福州的隆武政权迅速覆灭，福建全境沦陷，剃发令遂实行到福建，如幻此时受到波及，遂决意别过父母妻子，依家乡惠安平山寺彻际法师剃发为僧。但当时兵荒马乱，行脚困难，待战事稍平，如幻南下漳州，依本师亘信行彌禅师于漳州南山寺，并很快成为行彌最重要的侍寮之一。曾随乃师驻锡过泉州的承天寺、延福寺，福州的芙蓉寺、雪峰寺、庆城寺等处。顺治十四年丁酉（1657），行彌“以衣拂授师”，就是如幻自述的“于庆城蒙嘱累”，似将庆城寺住持之位交于他，乃师行弥退居静养，并于两年后順治十六年己亥中元日圆寂。
亘信行弥生平资料见于X81n1571《五灯全书》卷七十《福州雪峰亘信弥禅师》条所载：
福州雪峰亘信弥禅师，同安蔡氏子。年十七，礼梅山止安薙发，一日安举德山棒临济喝，是同是别，日夕思惟，不能一决。因负米登山，忽忘身世，遂成偈以自叹，发誓参方。首造鼓山，谒无异来，受戒具，复参天童悟于黄檗，又掩关于安南之圭峰。有僧传天童以熏风自南来话，勘验学人，师未明其旨，提撕三月，值扫地汗出。忽然清风袭体，通身庆快，乃拍掌笑曰：好个出身处。时人不自知，始信大慧曰：悟后不参古人言句，不肯见人，是为大病。适金粟容继席黄檗，遂启关直诣容，问如何是汝本分句？师曰：今日晴。容曰：我不问今日晴，如何是本分句。师曰：昨日雨。容曰：亲切道来。师便竖拳。容曰：离却拳头聻。师曰：鼻孔大头垂。容颔之。遂安西堂。一日侍立次。容问：德山托钵，低头归住持，意旨如何？师曰：恁么去丧却儿孙。容曰：密启其意聻。师曰：恰似今日。容曰：末后句又作么生？师口占曰：末后句脚头，脚底复全备，幸自可怜生。春风落草里。记莂后，出住南安栖隐。南山报劬，福州兴国雪峰，漳浦岱山九云，惠安平山，泉州招庆等剎上堂。玉树银花开，林峦成一色。碧桃三五点，又露春消息。徧界觅无踪，相逢不相识。灵云蹉过许多年，只为寻常不得力。若得力千圣莫能知，玄沙焉可测。且道作么生是衲僧得力处。良久曰，等闲日午打三更，翻转乾坤如漆黑。喝一喝上堂，风生大野，雾散晴空，山明水秀，竹翠花红。物物悉皆成现。头头终不覆藏。堪笑古今谭元说妙。举西话东。正眼看来。大似雪上加霜。还有不受瞒的么。驴腮马面虽相似。熨斗煎茶铫不同 解制上堂。九十日内。动静一致。有利无利。不离行市。突出眼睛。失却巴鼻。身里出门难。门里出身易。当下顿超难易。便能寸步千里。喝一喝曰。会么。下座 辞众上堂。进以时。退以时。见机行藏不思议。但能不作去来观。徧界浑成圆觉地。喝一喝上堂。师举盘山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慈明道。向上一路。千圣不然。径山杲曰。向上一路。热碗鸣声。天童师翁曰。向上一路。踏破草鞵。师曰。四大老。虽是发明向上一路。未免令人望崖而退。黄檗则不然。向上一路看脚下 上堂。太虗未为大。蟭螟未为小。一句具三元。一元具三要。多少聪明人。迷却这一窍。不见道。毗婆尸佛早留心。直至如今不得妙 僧问。四方八面来时如何。师便打。曰意旨如何。师曰。一并收下。曰只如大悲院有斋。师曰。切莫向这里许躲根 问如何是佛。师曰。绳床椅子 师晚居榕城庆城仅四载。至顺治己亥初秋。示微疾。谢绝医药。中元日。次第遗嘱后事。一切弗循世谛。夜半命具汤澡浴。众皆环集。待十六日鸡鸣。易衣端坐。顾问首座照彻曰。芙蓉来作甚么。彻曰：造一座无缝塔。师曰：几工造就。彻曰：不费工夫。师曰：好生瞻仰。彻礼退。又唤明照曰：吾示汝妙湛圆寂，不以世求，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至卯刻，众请遗偈，师曰：往往说了死不得，要行便行，用偈作么，遂跏趺而逝。世寿五十七。僧腊四十。奉全身。塔于雪峰之麓宫。詹学士周廷鑨。撰塔志铭(费隐容嗣)。
周廷鑨撰行弥塔铭全文今未得见。不过五灯全书传记已颇为详细。《新續高僧傳》B27n0151卷二十一《報劬禪院沙門釋亘信傳》则载行弥另两段事迹：
戊寅（崇祯十一年，1638）春，往金粟省費（费隐通容），復回黃檗，助隱元建興大殿。壬午（崇祯十五年，1642）冬，費遣專使，齎源流祖衣付之。舉示眾云：此是小僧生平直不藏曲，須知當敗闕處正是得力處，湊泊不上處，正是立地處久立。其自敘艱幸如此。
行弥四十岁不到便得乃师费隐法师青睐，并协助大师兄隐元隆琦重兴黄檗山大刹，功劳尤著，但从其自叙之中，颇多隐情，似有未发之覆。另，当日行弥首座位为照彻，次有明照，似皆不传事迹。在行弥圆寂前的顺治十五年戊戌（1659），行状载如幻已经离开庆城寺，如幻自述“随缘放旷，栖托不定”，原因不明，似乎乃师年老，本人又得中用，此时出走恐有他因。这期间，如幻一度驻锡南安灵应寺，也因为“粮多不给”最终离开，过上类似托钵乞食的日子。直到康熙四年乙巳（1665），经过多年后如幻才由泉州本地居士迎请至南安雪峰寺驻锡，那里不仅是乃师曾驻锡处，还曾是唐代高僧雪峰真觉的道场。
六十岁以后的如幻大师才过上了安生扬名的日子。但晚年为名声所累，再觅清净，由居士供养，再归深山，“逍遥两刹间，怡然乐之”，直至圆寂。附塔铭及行状于下。《塔铭（自撰）》载：
如幻道人，名超弘，姓刘，泉郡惠安人也。父潮州府学教授，讳佑，母陈氏。道人生于万历乙巳（1605）年十月廿三日寅时，幼习儒业，十九为诸生，二十七，婴剧疾，知四大匪坚，生死事大，因阅维摩诘经，益信有宗门，向上一着，遂兴出尘之志。喜从方外游，适本师雪峰亘和尚，往还黄檗道，由惠邑邂逅瞻拜，便蒙激发，于是矢志皈依，尚羁俗缘，荏苒岁月，世情愈澹，及逢改革，下令薙发，慨然曰：时节至矣。乃禀辞双亲，舍妻子，从彻际大德脱白于本邑平山寺。俄戎马生郊，所在鼎沸，及途次稍通，乃卷裓趋漳，依本师于南山寺，本师命居侍寮和尚，历住泉郡承天、延福，会城之芙蓉、雪峰、庆城。道人执侍十载，丁酉岁，于庆城蒙嘱累，惭愧于法宝无所得，于是随缘放旷，栖托不定。岁乙巳，南邑苏家诸檀越，延住本邑雪峰寺，亦真觉禅师（雪峰真觉）旧刹也。与衲子数辈栽田博饭，矢志终焉。距雪峰二里许有慧泉古基，檀越苏君尔源，重建精蓝，复延住止。于是盘桓二刹间，迄今十有四载。岁戊午（刻本作“庚午”，误，整理本改），道人春秋七十有四，念晓露春霜，光阴无几，门人明蕴等，预为建塔于雪峰西偏。自揣生平福慧微薄，生无益于时，死当无闻于后，不可假手他人属笔，虚饰悟由，贻讥有识。乃自述入道因缘始末，俟顺寂之后，与此皮囊同纳塔中，则此生事毕矣。铭曰：
撞出胞胎，一场戏事。来何所从，去何所至。地水火风，偶然合离，是生灭法，互相根蒂。根蒂划除，生灭灭已。不生灭者，廓然无迹。梅山之阳，窣堵轩峙。藏此幻躯，千龄永閟。堂堂法身，正眼孰覻。逼塞虗空，如是如是。
释明蕴等所撰《行状》载：
呜呼吾师，其竟趋寂矣，大木摧頺，法门衰相，奚可胜言。比年诸方尊宿，如烟飞雨散，惟师腊高德重，尚然无恙，学者方望其回慧日于将冥，遏狂澜之既倒，何期化权未展，遽唱还乡之曲，远近闻者，无不嗟叹，况明蕴等，获蒙陶铸，叨沾法乳，含悽哀恋，有所不暇，又安能操管而述其生平。然师之行履精密，气节孤巍，皆足为后昆龜鑑，似可以砺末俗，则又不忍无示于将来。虽惭鄙俚，勉述梗概。师讳超弘，字如幻，惠安刘氏子。父潮州府学教授，讳佑，母陈氏。师生于万历乙巳（1605）年十月廿三日寅时，幼而俊迈，诗书过目不忘，髫髻能文，手不竚虑。十九补弟子员，屡试冠诸生，愈博搜经史，而文益善，几驾西京而上，又精作诸书，竟入山阴之室。每弄笔濡墨，皆超然出人意表，缙绅名儒，咸企慕焉。于是，受知于司空镜山何先生、相国石斋黄先生，凡见其著述，频加推奖，才学重于一时。年二十七（1633），婴剧疾，便悟幻身泡影，遂兴出世之思。一日过梵刹，偶阅维摩诘经，更知有宗门中事，每对禅流，辄以公案相叩。时师翁雪峰亘和尚，往还黄檗道，由惠邑蓦地相逢，奇为法器，便加锥札，师自此疑情益起，弥切皈依，犹以双亲在堂，莫酬初心。因作假僧诗以言託志。逮至改革（1646），令下剃发，乃慨然曰：吾愿遂矣，即禀辞父母，割爱妻子，同邑侯介存赵公、中丞愧两王公，就于平山寺，从彻际大德剃染，赵公遗金百两以为道资。师曰：吾以舍名利、离亲属，放情寂寞之滨，草衣木食足矣焉，用此为？竟却之。时戎马纷纷，犹难行脚，但自时时提撕赵州无佛性话，至路途稍通，便担簦趋漳南山依师翁挂搭。无几，命居侍寮，痛受钳鎚，多有省发。师翁历住泉之招庆、延福，福之芙蓉、雪峰，师或侍巾瓶，或掌记室，凡十余载，若非归家省覲及双亲丧葬之事，未尝少离，精参默究，益臻阃奥。拈颂机答，无爽玄旨。一日，师翁问曰：檐前雨滴声点点，不落别处，毕竟落在什么处。众皆酬对俱未契，师曰：落在和尚鼻孔里，师翁独首肎之。屡欲嘱累，师皆逊谢。是冬，遂安为西堂。师翁应请庆城，师亦随往，居无何，复以衣拂授师，一众咸推，义不获辞，方乃祗承。戊戌春，旋归温陵，不常厥居，杖笠萧然，盘桓山水间者，久之，嗣住灵应，数载粮多不给，叹曰：昔日融祖日走丹阳八十里，负米供众，我何人哉？遂自持钵以资饘粥，岁以为常。偶一不可于意，复翻然舍去。乙巳岁（1665），霞舒苏家众檀越，延住杨梅山雪峰院，亦真觉祖师卓锡处也。与衲子五六人，行古德住山规范，刀耕火种，暇则为说大义，道望蔚然。丙午秋，怡石和尚率丹霞宰官居士，来请继席南山祖庭，诸山法属亦欲了先师公案，咸相促逼，使者往还再四，师一一修书力辞乃免。本山殿阁垂将倾圮，戊申春（1668），鸠诸檀施，崇新拓建，规模宏丽，改于旧观。时鼓山为霖和尚，亦以紫云戒坛为师出世地，而给谏质公黏先生，领郡中绅衿缁素，共来劝请，师志坚然，终不了之许，声光日远播，诸方益推重之。于是铨部周朴园给谏、黄儆安刺史、郭昆冶、南安邑侯刘伯启及詹纡庵、龚岸斋、何信周诸先生，接踵皈向，时或延至其第，或移步空山，互以箇事共相讨论，诗偈唱和，书札往来，逮无虚日，晚年颇厌应酬，犹嫌此山不?，檀越尔源苏公，微审其意，更觅高岗僻处，离院二里许，有惠泉古迹，广运家珍，重营净舍，迎师居止四事，尽出己力。从此逍遥两刹间，怡然乐之。今春二月中旬（1678），忽谓照拙等曰：人命无常，如春霜晓露，吾年已逾古稀，恐来日无多，西崦片地颇佳，坐向恰当其利，可预建一卵塔，身后勿为尔累，即令择吉启土，并促匠人制龛，皆亲督役，复自撰铭。及中夏工竣，则亹亹出言，实已无意于世矣。此十月初旬，方示疾，便欲速诸知交，来相见，其男士拔自惠，闻之趋赶奉侍，师悉示以佛法中事，未曾片言及于世谛，虽在伏枕，犹咏诗数首，皆叹祖道之凌夷。众调进药食，师却之，云：世缘已尽，食无益也。遂不啜。客问安至者，师曰：相见无多时矣。或有辞回，则执留之，谓可迟数日，吾当与子诀，笑谈酬应不衰平时。二十日清晨，召为沐浴更衣，索笔书嘱区处，上下院务，织悉不遗，诫诸弟子殒后勿行丧报讣，众请遗偈，师多不答，再恳不已，乃曰：吾无偈去不得么？遂吉祥而逝，世寿七十有四，坐三十二夏。师天性坦夷，律身正严，道眼精明，机锋峭峻，诱进方来曲垂善巧针锥，宿衲直挫，偷心接人，多怡颜处，众无涯岸，诸方学者畏而重之，至于焕然文章，尤其夙习所长，或赞扬祖道，开示当人，瓶泻云兴，珠回玉转，无非借此以发挥众议，指归一乘，是故缙绅先生，多所敬服。昔人以寂音为僧中班马者，今日于师亦殆是也。法语偈言，著述甚富，虽未编次，然往来禅流争私录去，固已盛传于世矣。平生不妄许可于人，最后乃以佛祖重担，命明蕴、照拙、普仁荷担，实恐力不胜任，有玷法门，既师不弃遗，又乌敢辞，遂感泣，祗承深愧，莫赞芳徽，光扬师德，惟状其世出世间颠末如此，至于造诣精微，行周化密，则不敢以笔墨涂汙虚空也。异大方知音鉴之。
《瘦松集》及其内容
上海图书馆藏，如幻禅师所作《瘦松集》全名《雪峰如幻禅师瘦松集》，内署释如幻撰，法孙海印, 清乾隆19年(1754)刻。后光绪年间重刻，末署“辛未三月，晋江苹?黄谋烰集资印行。”蔡念生編《中華大藏經總目錄》B35n0194卷六著录：
瘦松集八卷
明超弘著，康熙壬戌龔錫瑗序，雍正五年林之濬序，乾隆十九年洪世澤序，海印序。佛曆二五〇二年廣義、林子青重印序。南嶽下第三十六世，嗣亘信彌。民國四十八年香港商務印書舘鉛印一冊。
似漏著录一种。铅印本出自1959年，为今最通行，但前言及后续文字删去似不少，对了解文献源流似有影响。《瘦松集》今CBETA系统未收
《瘦松集》中唱和、法语及传铭文字中涉及的对象，多集中在福建地区，尤其泉州府境高僧、居士士大夫，颇能显示出其地方特性。但全集中有一篇为名人所作塔铭，颇值得注意，那就是如幻为他的大师伯、明季著名高僧隐元隆琦所作衣钵塔铭《黄檗隐老和尚衣钵塔记》，学界关注尚不多见。[ 此前仅有《中国历代禅师传记资料汇编》（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3）曾收入，“中研院”廖肇亨教授、厦门大学林观潮教授研究黄檗宗时曾涉及这条材料。]作为传世文献中仅有的隐元隆琦总结性文字，这篇塔铭中透露的信息及塔铭作者的身份地位，似乎还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兹先录塔铭全文。《黄檗隐老和尚衣钵塔记》云：
曹溪浚源，五灯列焰，独我滹沱一脉，如两曜丽天，四渎行地，炳焕汪洋，无少变歇。原夫济上师资，实承运祖，则兹山固发祥之地矣。积厚光流，复返其始，必有哲人挺生，绳祖武而耀佛日，唯隐元法师，信其人矣。师讳隆琦，隐元其号，本邑林氏子，生有灵征，幼志凝重，因严君远游不归，绝意婚娶，附舟诣补陀祷祝，睹大士境界庄严，遂兴出尘之想。礼黄檗鉴源大德为师，剃染易服，遍造诸方，潜颖真参，心光灿发。闻密云和尚开堂金粟，遂往依焉。始露头角，机锋酬酢，迥出常流，和尚甚加器重。逮受黄檗请，师同还旧山领化，事竣，结茆缚禅于师子岩，费隐和上继住檗山，师本同参，则延师领众，遂嗣其法。费和尚受别请，乡绅御史林公汝翥，洎合山大众，请住祖席，师始出世。初，密师祖住仅一期，费师翁亦乃阅岁，及师坐夏十余稔，众指满三千，鞭龙策象，钳锥恶辣，拣魔辨异，狐干屏息，于是声光远播万里，扶桑梯航申请，而师于彼土，实有宿缘，扬帆破浪，海若奉戢，天吴不惊，遂至长崎。（山+粤）主欣迎，万众云拥，住兴福、崇福二刹，法雨所滋，罔不沾溉，受请普门，国主大将军，咸来致敬，宠锡，珍服名香，络绎充积，师亦漠然。唯思流通正法，仰报佛恩，常念祖庭有故山之思，国主则于太和山为建大刹，仍名黄檗，以慰其心。师移住未几，举首座性瑫自代，退隐松堂。国主为建寿塔，优游泉石，十有余载，欲知报谢，乃示微疾，国主将军慰问再四，师裁偈酬谢，遗嘱住山皆法门龟鉴，及临迁化，盥沐端坐，说偈而逝。实癸丑年四月三日未时，距生年万历壬辰年十一月初四日戌时，世寿八十有二，僧腊五十有三，嗣法门人某某等二十二人，七会语录及他撰著，久播四方。师相貌魁伟，秉性刚正，不特道眼圆明，其于伦常大节，靡不克敦。本山神宗皇帝宠锡龙藏，造世变后，师登坛为衲子说戒，追念国恩，泪应声落，四众咸为饮泣。钱公肃乐，拥鲁藩入闵，没于长乐，求坟地于叶霞丞太史，躬率僧众，负草土以旧佳城。濒海生灵，横罹非命，师建水陆道场匝月，以资津渡，其高谊深慈，荐绅章缝诸君子，未之或先也。本山大众，不获奉灵蛻还窆故土，乃建塔为齿发衣钵之藏。呜呼，师往扶桑廿载，每万里贻书，教诫孙子，如当年身履户庭，耳提面命，今在常寂光中，其眷念在兹，亦必尔也。某承合山勤旧，命撰塔记。忆师东渡，取道温陵，得一瞻拜相好，优昙一现，再睹末由，既承众命，谊不敢辞，强搦寸管，涂抹虚空，节录梗概，及兹建塔始末，勒贞石以垂永久，至于行履之详，备在年谱，不复缕述。[ 《瘦松集》石部“塔铭”。]
塔铭末尾提到隐元生平大概，“行履之详，备在年谱”，已经在其日本弟子性曰、性派所编《黄檗开山普照国师年谱》之中，则如幻此篇之作，并不在强调对大师伯生平的熟悉，而是展示他在福建僧团中的某种地位与象征。塔铭的前半部分，讲述隐元大师的出生与师承，出自密云圆悟与费隐通容的门下，并且突出隐元继主黄檗法席，以后起之辈而超越乃师。隐元青出于蓝的事迹，还有《五灯全书》有记载。《五灯全书》70卷“福清黄檗隐元琦禅师”条载：
福清黄檗隐元琦禅师，福州东林林氏子。十岁仰观天星有触，遂决志出家，投南海潮音。领茶头执事，日供万众无难色，因省母归里，遂剃发黄檗。徧游讲肆，后参金粟容，遂有省入。因见诸禅人颂百丈再参马祖因缘，总未妥在。师呈颂曰：一声涂毒闻皆丧，徧界髑髅没处藏。三寸舌伸安国剑，千秋凛凛白如霜。容深然之。圈出拈示法堂，即为升座曰：吾有一枝拂子，是从上用不尽的，顾师曰：汝作么生奉持。师喝曰：放下着。容曰：再道看。师喝便出。容到住持。师礼拜曰：适纔触忤和尚。容举拂曰：汝且将去行持。师接着便打一拂。容曰：将谓报恩那？师又打一拂，便出。后继席黄檗，见岩下侧石如舟，行者艰于步履，师曰：时节若至，自然平矣。一夕，师向石持大悲呪三遍，默祝龙天，此去黄檗，吾道大行，为山增色，此石可平。次早黎明，大众报曰，石已自平。师曰：不可传说，吾祝已征，乃命名为自平石，附以铭曰：匪石不平，我心弗诚，心既诚矣，其石自平。既平且诚，吾道大行。以此灵验，刊石为铭。上堂：禾黍不阳艶，竞栽桃李春。返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黄檗冬行春令去也，还有移时换节者，与黄檗争辉，出来酬价看，众无对。良久曰：可怜不遇攀花手，狼籍枝头多少春。僧送布，师举布曰，这个那里得来，曰惠安。师曰：为甚么在我手里。僧罔措，师掷下曰：要这个作甚么？后应扶桑国之请，大行于彼国。至今儿孙蕃衍(费隐容嗣)。[ 《五灯全书》卷第七十，“福清黄檗隐元琦禅师”，X81n1571 。]
隐元与费隐的机锋相对，暗示隐元最终成就，胜过乃师。而之后平黄檗山之石，更像是一种神迹，显示出作传者推崇隐元的心态，甚至还略胜过如幻的态度。
身在日本的隐元圆寂于康熙癸丑冬（实际已1674年初），消息回到国内至早也就是康熙甲子（1674），而1678年初，如幻亦坐化雪峰山，且晚年已避居雪峰山别院，则此塔建设及衣钵塔铭写作时间区间最可能是在1674-1677年间。据塔铭中如幻所述，他与大师伯交流其实并不甚多，只有隐元在顺治十一年（1654）东渡日本前，路过泉州时，“得一瞻拜相好，优昙一现，再睹末由”，那次见面也是二人唯一一次见面。
度如幻文字，他笔下的隐元最为突出的气质，并非东渡日本，而是表现出对明朝的尊奉和惋惜。崇祯皇帝自缢煤山后，隐元登坛说戒，“追念国恩，泪应声落”，闻着也为之动容。右佥都御史鄞县人钱肃乐（1606-1648）迎鲁王监国转战福建，卒于琅江，隐元迎葬钱公于黄檗山下。还有就是建水陆道场超度亡灵，塔铭中虽未写时间，但肯定在唐王政权失败，福建陷落、生灵涂炭后所为。如幻所记三事，显示出隐元鲜明的忠节观，是心向亡明的。这些文字在塔铭中的体现，实际是如幻自己遗民形象的体现。他自己就因为剃发令而选择出家，与逃禅无异。而反观如幻对隐元于日本行迹及贡献，则所知甚少，而衣钵塔铭写作亦不刻意叙述年谱记载，也能很好的看出立塔的福建黄檗山僧团的价值取向。而僧团最终选择如幻作为塔铭的作者，并非与隐元本人的关系，而是看重如幻禅师的资历与经历，符合黄檗山僧众的一贯价值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