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天祥:返本开新,虚云与禅门五宗

来源:大菩文化发布时间:2018-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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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天祥


中国文化中心,历经自西向东,由北向南流动的过程。时至近世,曾经以蛮荒、卑湿之地闻名的湖南,一变而为地杰人灵,英才辈出的摇篮。湘水不仅孕育了文治武功、匡扶社稷的曾文正、扭转乾坤,建立共和的毛泽东,湖湘之间更有学识渊博、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的王船山、魏默深、王湘绮,叫湘人引以为荣。也曾是禅宗南岳分宗的独秀之地,又为佛门哺育了超凡脱俗的僧才。其中除了自湘潭走向全国,爱国卫教并以诗名闻僧俗各界的八指头陀敬安外,便是年高德馨,返本开新,兼祧禅门五宗,坐阅四朝五帝的虚云和尚。


兼祧五宗、建设“僧伽经济”的云水生涯


虚云(1840?—1959),讳古岩,又名演澈,字德清,为湖南湘乡一仕宦之家萧氏子。其生年实不可考,相传在清道光年间;1959年卒于江西云居山,享年120,故有“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的自况。生母颜氏,奉佛至虔,虚云自幼便与佛书结下不解之缘,髫龄即萌脱俗之思。其生平颇具传奇色彩。年少,父母为之择偶田、谭二氏,虽同居而无肌肤之亲,年方十八,毅然斩断儿女之情,剃度于福州鼓山涌泉寺;披剃后,行苦头陀行,餐松针,饮清泉,冬夏唯一衲一裤,一履一蓑衣,长坐不卧,居无定所。27岁起,云游江南,遍访名山大刹,入川、进藏、居滇,足迹遍江南,且远被南亚。清末,光绪钦命住持鸡足山,弘化近20年;民初,曾接受云南驻军首领李根源辩难竟使之折服而皈依门下;1929年,虚云住持福州鼓山,之后应广东西北绥靖主任李汉魂等南粤官绅耆宿之请,驻锡曹溪、云门,芒鞋破钵,起衰振弊,重建禅宗祖庭于败落之间;晚年移驻江西云居荒山之上,率众僧齐心协力,农禅并举,结束了一个多世纪漫长曲折的云水生涯。百多年间,虚云虽然承受九磨十难而不改弘法利生之志:初习天台教观,而后居禅门兼祧五宗,先后住持禅宗道场十五座,中兴鸡足山祝圣寺、昆明云栖寺、鼓山涌泉寺 、韶关南华寺、云门大觉寺、云居真如寺六大名刹,重建大小寺院庵堂八十余处,一身而为临济四十三代,曹洞四十七代,并续自五代至南宋间绝嗣的沩仰、法眼、云门三宗,兼承沩仰、法眼第八代、云门十二代传人,皈依弟子数百万,名副其实的归从如市。其门人也分祧五宗法脉,扶植“一花五叶”再现于世,在禅宗史上写出了新的一页。印顺为之撰舍利塔铭赞之“体道也深彻,履践也笃实,利生也过化存神。值危难之秋,行难忍之事。若和尚者,可谓不可思议者矣。”于右任也题词赞颂虚云“悲智双圆,度生心切。”[ 原文为:云居一老,悲智双圆,度生心切,入狱身先,化缘百二,愿力无边,涅槃证果,稳坐金莲。]在中国佛教史上着实应当为之大书一笔。尤其应当指出,虚云于佛学虽无精深之见,却也能融贯诸宗,以儒解佛,返本开新,与近世以佛法入世救世的菩萨行,以及人间佛教、人生佛学的时代精神遥相互应。 


必须说明的是,禅门一花五叶,色彩纷呈,是早期禅宗史上的辉煌,然而,事实上所谓的南北之分,顿渐之别,五家七宗,也只是由于禅的意境高远,思深意密,及其不可说性,而在入道之途,或者说方法上作各自探寻,并向“窄而深”方向发展,所呈现的组织形式“分流”的结果罢了。或者温和,或者峻烈;或者浅显,或者玄奥,禅门宗趣,遂致各异。然则“离念离相”,“明心见性”实在还是禅宗各派的同趋之途,门派之设自然也就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正因为如此,其盛衰传承并非因思想内容、方式方法之高下,仅仅在于得人不得人耳。故禅门五叶齐放的历史风流云散,五家七宗浑然一体而无不同也就势在必然了。沩仰一派,五世而斩;法眼一脉,至宋延寿之后遂绝;临济、云门虽弥漫两宋,但是实际上禅宗分流的局面早已在禅净双修、儒释混融的文化潮流中销声匿迹了。显而易见,虚云兼祧五宗,对于禅宗思想的发展并无实际意义,其贡献主要是在组织形式上对丛林的恢复与重建,确实反映了虚云在佛教残废而偏、积重难返的社会背景中,弘扬佛法,中兴禅宗所作的努力,以及近代以佛法为世法,反观人生,入世救世的时代精神。


    虚云对禅宗组织的重建,主要表现在对南华、云门、真如的修复以及“僧伽经济”的全力推行。据《云门山志》等文献记载,1934年、1943年,虚云以95岁、104岁的高龄,先后住持南华、云门,箪食瓢饮,艰难竭蹶,苦心经营长达二十余年,成就南华、云门十余桩大事。于南华:


其一曰:更改河流以避凶煞。即修整曹溪改变流向,以避水势直冲山门。

其二曰:更正山向以成主体。即重建山门,确立寺院的坐落方位。

其三曰:培主山以免坐空。修筑左右护山以成庄严体势。

其四曰:新建殿堂以示庄严。

其五曰:驱逐流棍革除积弊。此项至关重要,也至为艰难,但为当时发展的必要条件。

其六曰:清丈界址以保古迹。

其七曰:增置产业以继常住。也就是发展僧伽经济。

其八曰:严守戒律以挽颓风。以戒律加强僧团制度建设。

其九曰:创禅堂、安僧众以续慧命。

其十曰:传戒法、立学校以育人才。


于云门,虚云同样着力施行上述方略,尤其注重僧伽经济之推广。其一为更改山向,即改正山门使之面向观音岭,同时修葺寺内佛殿;其二曰庄严法相,塑佛像80余尊,整理史籍,编撰、出版《云门山志》;其三以修寺为推助之力,带动当地经济发展,改善山民生活条件,即所谓救济农村;其四便是生产建设,创建“大觉农场”,以生产自救为治寺纲领,组织僧众垦荒种植,甚至计划组建纺织工厂,以农工生产辅佐佛教组织发展,既为僧伽经济开辟新的源泉,亦为佛教的世俗化,即人间佛教的向前开拓铺垫出一条坚实之路。


概括起来说,虚云在南华、云门实际上做了四件大事:一修复寺宇,恢弘法相。这是寺院的一般建设。二清除流棍,革除积弊。寺院为逋逃罪囚、流民隐身、驻足之所,也是近世佛门败落的一个原因,藏污纳垢,谈何发展?故非如此不能整顿僧团,非如此不能纯洁、坚固僧伽制度。这就非同寻常,需要有点胆识了。三兴学育僧,着眼于佛教组织的未来,这与近代佛教的时代精神亦相契合。第四则是以农禅、工禅呼应“僧伽经济”并服务于社会。简而言之:革故鼎新。其中对“僧伽经济”的身体力行,显然是虚云对中国近代佛教世俗化的重大贡献。它不仅体现了中国近代佛教以普渡众生的菩萨行与救亡图存的使命感认同的时代精神,而且上追百丈,与“集众作务”的普请制、“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禅门规制在在相合。后人评之曰:“公上追百丈芳型,近察社会环境,深知今后佛教要不被淘汰,僧伽经济必须在劳动生产之条件下,自给自足,始克有济”[ 《云门山志》。此段话有明显之语病,僧伽经济与自给自足的主谓关系不能成立。它的意思是说,僧团实行僧伽经济方能自给自足。],同样也揭示了其返本开新的禅宗思想。


事实上,佛教同样是一种社会性组织,因此,虚云要振兴佛教,光大禅门,势必要参与当时的社会活动,为佛教的发展赢得社会的权利。1911年,由于庙产兴学风潮奔涌,各地寺产惨遭损失,殿堂、佛像多有被损毁者。为此,远在云南鸡足山的虚云,与寄禅同赴北京,欲面见袁世凯,力争保全寺产。八指头陀莫名其妙丧生京城,虚云仍不畏险阻,跋涉万里,赴上海,与普常、太虚、仁山、谛闲等协商成立佛教总会,抵拒庙产兴学,挽佛教于危难之中,并赴南京谒见孙中山先生,为佛教组织寻求政治保证。回滇后创立云南佛教分会,督促道友了尘在贵州创立分会。1952年,虚云在京参加了中国佛教协会的筹组工作,为首席发起人。同年五月三十日,虚云在北京出席中国佛教协会成立会议,被礼请为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成立会上,虚云发言,建议中国佛协应领导和团结全国佛教徒加强团结与学习,发挥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发挥佛法本来的积极进取精神,跟上时代步伐,承担各项工作,“与大众一同向社会主义前进。”1957年初,虚云致函周恩来总理,陈述真如寺寺产保护问题,得总理亲笔批复:任何人或单位都不得随意侵占真如寺寺产,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为佛教,尤其为寺院经济的发展作出了新的贡献。不仅如此,虚云也开始注重佛教文化的国际性交流。1905年,虚云为重修寺宇只身前往南洋募化,至缅甸,礼大金塔,转槟榔屿,抵吉隆坡。一路讲经,皈依者达数千众。1907年,虚云护送妙莲和尚骨灰南行至槟榔屿,归途经丹那,转抵暹罗,趺坐九日,轰动暹京,由是国王礼请入宫,恭肃供养。1909年,迎请玉佛一尊回国。1952年十月,为拥护亚太和会,在京召开祝愿世界和平大会,会上,虚云代表中国佛教界接受锡兰马拉塔纳所献佛舍利、贝叶经、菩提树等,并代表中国佛教徒向参加会议的各国代表回赠礼品。同年12月,于沪上主坛祝愿世界和平法会,前后皈依者达四万余。如是将中国佛教推向国际的大舞台。


佛门败落,根本原因在于僧人素质降低,所谓“名字未识,何论经教”。虚云于此亦有切肤之痛,乃至大声疾呼:秀才是孔子之罪人,和尚是佛之罪人!灭佛法者,僧徒也,非异教也。所以,他不仅以僧伽经济建设丛林,为佛教的复兴创造物质条件,同时积极刻经兴学,培育僧才,为佛教文化的更新发展奠定思想和人才基础。


如其驻锡涌泉寺期间,曾组织人力整理修复,重新刊印一批年久失修的经典,编著完成《鼓山涌泉寺经版目录》,撰禅宗《法系考证》等,并于寺中初设学戒堂,继而改办佛学院,专聘寺内外高僧大德主讲佛家精义。另外,1949年后虚云也曾向政协专门提交一个有关佛教教育的提案,建议自各宗派选拔徒众,集中研究佛教思想,弘扬佛教义理。1956年,117岁高龄的虚云又在真如禅寺内创办佛学苑,仍然登台讲经说法,并与海灯和尚一道在寺中创办佛学研究院,在提高僧人素质的基础上,深究佛理,为推动中国佛教继往开来鞠躬尽瘁。


无论是禅宗,还是整个佛教,不仅注重个体觉悟,而且以普度众生为现实目标,即修持六度,自利利人的大乘菩萨乘。近代思想家高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充分体现了以佛法为救亡图存武器的社会思潮。虚云也不例外,既追大德先贤于往古,亦应学者居士于当时,充分发扬大乘菩萨慈悲救世之心,全面关注社会疾苦,刻刻以救世为事。1942年冬,虚云于重庆建息灾法会,同时上书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请求减轻赋税、赈济灾民等。抗战时期,他不仅设坛荐亡、息灾,祭奠阵亡将士,而且倡议、实行减免晚餐,节约口粮,亲自捐赠果资二十万元,赈济曲江饥民。1943年,他又开办义学于南华寺宝林门内,安顿贫家失学子弟就学其中。甚至为救乡民,虚云挺身而出,与即将围剿大觉寺附近四十余乡的军队据理力争,既拯乡民于水火,亦缓解了当地军民之间的矛盾。


统观虚云一生,生当末法,佛教组织式微,僧人素质每况愈下,而其不惜身命,志在弘法利生——全面中兴禅宗,独步一时;阐扬佛法,慈悲救世,有口皆碑。故有人赞之曰:“志大气刚,悲深行苦 ”,“其建树、道德、年齿、悟证之伟大高深,为近千年来所罕见。” 其间难免有过誉之词,但于其道德、人格,乃至于佛教、社会之贡献则是显而易见的。


融贯诸宗、返本开新的禅宗思想


两汉之交,佛法西来,至唐代蔚为大观。佛说精益求精,八面玲珑,作为思辨哲学的佛教理论已经发挥殆尽。其思想博大,逻辑缜密,也达到思想发展的极至,难得有新的发挥与创意,所以,宋以下佛教,不应当说是日趋衰落,而应当说是高层面的全方位渗透。作为传统的佛门弟子,虚云的禅宗思想自然只能是在返本的基础上,结合现状有所更新,而不可能有惊世骇俗的建树。


如前所言,虚云一生以振兴禅宗为己任,其思绪在于融贯诸宗,并用通俗晓畅的语言,说明参禅的目的与方法。其有《语录》传世,包括《法语》、《普说》、《参禅的先决条件》、《参禅法要》、《禅堂开示》以及《参禅警语》等,皆收入《云门山志》第五篇。总的说来,虚云的禅宗思想包括破妄归真、体认话头、禅净双修、严持戒律四个方面。如此超越、持戒并举,同样表现了思想与行为上的对立统一,即宗教社会学上的二律悖反。


首先,虚云对禅的理解,简单地说就是自然、无念、放下,尤其注重“放下”,即破妄,因此特别提倡自然悟道而不重入道的形式。他明确指出:


参禅的目的,在于明心见性,就是去掉自心的污染,实现自性的面目。污染就是妄想执著,自性就是如来智慧德相。如来智慧德相,为诸佛众生所同具,无二无别。[  虚云《云门山志· 参禅的先决条件》]


以自性为如来智慧德相,实现自性的面目,换句话说,显现自性的光明,或者说明心见性为参禅的目的,早已是禅宗史上一以贯之的基本观念。至于说污染就是妄想执着,要达到明心见性这一目的,就必须“万缘放下,一念不生”,以此为参禅的先决条件,自然也不是虚云的创意。但是,在当时的条件下,他如此明白地告诉世人,参禅与成佛决非可望而不可即的蹈空之理,而是对自性体认的身体力行,以此唤起信众的希望,坚定他们的信心,对佛教的复兴显然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1947年,虚云以108岁之高龄,于澳门平安戏院开示归戒,在说明众生心即佛心的基础上进一步突出了上述观念:


夫欲不受轮转者,当净诸妄想,妄想净,则轮回自息。故迷心名为众生,觉心名为诸佛。佛与众生,一迷一悟而已。当知此灵明觉知之心,即天然佛性,人人本具,个个现成。凡夫虽具佛性,如矿中真金为烦恼砂石(之)所包含,故大用不彰;如来历劫修行,已淘去惑业砂石,如出矿真金,其金一纯,更不重杂砂石,大用全彰。故称谓出彰圆明,大觉世尊。[ 参见《澳门宗教》18页。澳门基金会出版 1994年11月。此为记录稿,其间有错误,故不多引。]


佛即众生,一迷一悟而已。由此可见,参禅也好,成佛也罢,成功与否,关键在于对妄念是“执”还是“破”,是“持”还是“放”;在于对禅宗“随缘任运”(自然)、“直心净土”,“本体无相”(无念)、“离念”“离相”(放下)的超越精神,能否持之以恒的身体力行!据此,虚云认为禅门最上乘者须当“一念永歇”,由是而直至无生,实现离有、离无、离亦有亦无、离非有非无之四相,就能够识得本心,也就是见性成佛,“所以说成佛是最容易的事,是最自在的事,而且操之在我,不假外求。”[ 《虚云和尚法汇》]直截地说就是:一切众生,只要放下一切,善恶都不作思量,个个皆可立地成佛。

其次,虽然说虚云提倡自然悟道,主张“放下即是”,但对于一个佛教信徒、一个禅宗僧人而言,禅毕竟不只是一种高远的意境,禅宗门派之设实在是入道的途径不同,或者说实现禅的超越精神的方法的不同[ 参见拙著《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第50页]。因此,虚云因袭传统,借话头参禅。毫无疑问,对看话头的重视,显然是其禅宗思想的特色。有《虚云和尚方便开示》论参禅法门,对“话头”同样给予如下通俗的解释:


什么叫话头?话就是说话,头就是说话之前。如念阿弥陀佛是句话,未念之前就是话头。所谓话头,即是一念未生之际。一念才生,即成话尾。这一念未生之际,叫做不生,不掉举,不昏沉,不着静,不落空,叫做不灭……这不生不灭,就叫做看话头,或照顾话头。


虚云认为,唐宋以前的禅师多是由一言半句而悟道,师徒间的传授不过以心传心,并无实法,其参问酬答,不过随发解缚、因病与药而已。宋代以后,人根渐漏劣,总是放不下,祖师们不得已,于是设计以毒攻毒的方法。叫人参学公案,或者索性看话头,咬定一个死话头,一刻也不放松。既然话头在“念”之前,也就是无念、离念,故不生不灭,而为自然本性,因此而能以一念抵万念。对话头做如此深入浅出的解释,尤其视之为不生不灭的终极关怀和“不得已”的方法,应当说是虚云的贡献。他也常常赋诗说偈,打喝并用,以话头激扬蹈励学僧。譬如:


“中秋云散月空悬,海众同参问祖禅,赤脚头陀无个事,横拈白棒打疯癫。”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云:“世情遍向有钱家。”进云:“见后如何?”云:“仁义尽从贫处断。”进云:“即今。”打云:“莫妄想。”问:“参禅念佛,贵脱生死,生死到来,如何回避?”云:“不用念佛参禅”云:“不用念佛参禅,如何抵敌?”打云:“扶篱摸壁汉!”乃云:“今日中秋节,一轮光皎洁,自从威音来,古今无欠缺。会么?”


他进一步指出,从一念始生之处看去,看到离念的自性清净之心,所以说,看话头也就是观心。看话头先要发疑情,疑情是看话头的拐杖。比如他以“念佛是谁”最为普通,看念佛是谁,重在从谁字上发起疑念:“当知这一念不是从我口中起的,也不是从我月身起的,我若死啦,我的身口犹在,何以不能念了呢?当知这一念是从我心起的,即从念头起处,一觑觑定,蓦直看去,如猫捕鼠,全副精神集中于此,没有二念。”看话头时不仅不要费力去降伏妄想,而且要利用妄想做工夫,认识妄想,但不执着妄想,也不追逐它,只是看妄想从何生起,则妄想自离。狂心收拢,念头把住,谓之参。参的过程中,渐渐功夫纯熟,不疑而自疑,既不知坐在什么处所,也不觉有身心世界,单单疑念现前,不间不断。此时则易堕入歧路:一是清清净净无限轻安,稍失觉照便陷入轻昏状态;二是清清净净,空空洞洞,失却疑情,便是无记,坐枯木岩,或叫冷水泡石头。于此时则需“提”,提即觉照,如冷水抽烟,一线绵延不断。用功至此,须具金刚眼睛,便无须“提”。总之,虚云强调,看话头要持之以恒,不自满,不中辍,日久功深,则见性成佛。


虚云还强调“照顾话头与反闻自性”,就是要人“时时刻刻单单的的”返归“不生不灭”之自性,并以慈禧、光绪仓皇出逃的路上吃番薯藤的故事说明禅与境,与心理的关系,也是饶有情趣的。


无论怎么讲,这些都是佛门说不可说之理。其实,看话头应当说起自唐末五代,随着禅风飙起而在丛林传扬开来。它缘自公案但与公案又有不同,即取公案个别词语,进行内省式参究。其利在于激发创造性思维,其弊则易导致《楞严经》所说的“想入非非”[ 《楞严经》云:“如存不存,若尽不尽,如是一类,名非想非非想处。”],即文偃早已批评的“妄想卜度”[ 《续藏经》第二编第二十三套第二册171页]。至宋,宗杲以看话头名世,看话头也因宗杲而得以风行。其中得失优劣可参见拙著《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第七章第一节。我以为倒是《景德传灯录》关于东禅家风“一人传虚,万人传实”之说,颇能揭示看话头的本质精神[ 语见《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一《东禅契纳禅师》“问:如何是东禅家风?师曰: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虚云对看话头虽然有许多新解,认为它是针对“人根漏劣”“不得已”的方法,也终难免步人后尘,把出入即离两边的禅导入争奇斗巧、妄想卜度的虚玄之境。


其三,虚云与宋代以来的禅师一样,对禅、净二宗持和会圆融、兼收并蓄的态度。这是其禅宗思想的另一个特点。在他看来,“念佛人心净佛土净,即见自性弥陀,这净土与禅是不二的”,并引用《楞严经》中文殊菩萨的偈“归元性无二性,方便有多门,圣性无不通,顺逆皆方便”进一步说明他的观点,以“多门”肯定耳根圆通,禅净合一,“因为大悟的人法法圆通,参禅是道,念佛亦是道。”[ 《虚云和尚法语选辑》之《念佛与参禅》。]他还告诉人们,各种修行法门,都是因病与药,就其性近者修习,无不是入道之门,其实无高下之别,“而且法法本来可以互通,圆融无碍的,譬如念佛,到一心不乱,何尝不是参禅,参禅者到能所双亡,又何尝不是念佛实相?禅者,净中之禅,禅与净相辅而行”[ 《虚云和尚年谱》,第228页。]。显然,他是站在禅宗的立场上,兼融净土,审视净土宗念佛的,与净土宗强调深信切愿念佛依他力接引往生极乐世界的说法仍有不同,但对念佛往生极乐深表赞同,因此常劝导僧俗念佛往生西方,要求他的入室弟子禅、净双修。他不厌其烦地说:“既徘徊于禅、净之门,则何妨合禅、净而双修。于动散之时则持名念佛,静坐之际则一心参究念佛是谁,如斯二者岂不两全其美矣!”所谓“有禅有净土”,如虎本有威,再加二角,更加威猛,为师作佛,理所当然[ 《虚云和尚法汇。致马来西亚刘宽正居士函之一》]。从念佛的方法上讲,他也是以放下为前提,显然又是禅净合一,禅净双修的。


世人若真为生死念佛,贵先放下万缘,果能放下,情不恋世,于二六时中,将一句弥陀放在心底,念念不间,念来念去,心口如一,不念自念,念至一心不乱,休管生与不生,莫问佛接不接,直至临终寸丝不挂,自然决定往生无疑矣。[ 《虚云和尚法汇。扬州邓契一居士问念佛》]


禅净双修与兼祧五宗显然是一致的,这不仅是虚云的佛学之思,而且是反对门户之设的实践。他反对将禅净妄分高下,全力推动宗教组织上的禅净合一、禅净双修。他明确地说,妄分禅净高下 “是佛门最堪悲哀的现象”,“ 违背佛祖分宗别教的深意,且无意中犯了毁谤佛法,危害佛门的重罪”,“是一件极可哀可恨的事” [ 《参禅与念佛》],其本意实在是欲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推促佛教全面综合的向前发展。


另外,虚云同样坚持《坛经》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他说“平常日用,皆在道行中”,无论哪里都是道场。禅堂坐禅,是为障深慧浅的修行者而设,其实,坐禅不一定要到禅堂,“行亦禅,坐亦禅”,平常日用即是禅,“不是闭起眼睛,盘起腿子,才算修行,运水、搬材、锄田、种地、乃至穿衣、食饭、拉屎、放尿都是修行佛法”[ 《虚云和尚法汇》。]。当然,他也教人坐禅打七、自己也常闭关打坐,但反对躬寂求静,一味苦参。在《复星洲卓义成居士》函中,他说:“悟道不一定皆从静坐…得来,古德在作务行动中悟道者,不可胜数。”因此他常告戒学人“动用中修行,比静中修行还易得力。”[ 《虚云和尚年谱》第228页]他本人就是在修寺建寺、生产劳动的动用中体悟禅,实行“直心净土”的。这也同他的“僧伽经济”以及当时的人间佛教精神契合无间。


第四,佛门有言曰:佛在世以佛为师,佛灭度以戒为师。严持戒律,于戒学推陈出新则是虚云禅宗思想的又一特点。


虚云一生,戒行精严,定慧圆明。无论是中兴祖庭,还是建设僧伽经济,均从整肃僧纪,严持戒律入手。为此,他在南华创办戒律学院,以庄严戒德,弘扬佛法。他认为,“戒律是佛法之根本”,“若能持戒清净,则定慧自可圆成”[ 见《云居山新志》第三章《虚云和尚法语选辑》。本文材料多引自此书。]。因此可以说戒是成佛的前提,佛祖制戒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众生去掉恶习,令人止恶扬善。因为有戒律,所以佛法得以住世,僧伽得以繁衍。所以他再三告戒僧徒,“佛法之要,在于三无漏学。三学之中,以戒为本。良以由戒生定,由定发慧。若能持戒清净,则定慧自可圆成”,“佛在世时,以佛为师,佛灭度后,以戒为师。舍戒之外,莫有出离……故僧尼之于戒律,犹车辆之于轨道也。”[ 《虚云和尚法汇》]直到晚年,即使在大庭广众之间,他还是处处强调持戒的重要性,以及戒与慧的因果关系。他说:


欲脱生死粘,去烦恼缚,非五戒不为功。故云:“五戒不持,人天路绝”。夫戒者,生善灭恶之基,道德之本,超凡入圣之工具,以从戒生定,从定生慧,因戒定慧,方由菩提路而成正觉。故才登戒品,便成佛可期,故曰“戒为无上菩提本”也。[ 在澳门平安戏院开示归戒。引自《澳门宗教》]


具体而言,虚云同样依佛门旧说将戒律分为三个方面,即在家戒(五戒八戒),出家戒(僧尼沙弥十戒、具足戒),道俗通行戒,统称菩萨三聚戒。就持戒的人而言,亦可分为戒法、戒体、戒行、戒相。戒法即佛所制各种戒律。戒体者,受戒领受戒法时,心内会产生一种戒体,此戒体并非一般人都可拥有,一旦产生便恒常相续,有防非止恶之功能。戒行者,在平常日用中,遵守戒律,不越毗尼……对戒律作如此诠释,大体上还是对佛教旧制的因袭,不过,虚云视戒体为持戒者在内心逐渐形成的防非止恶,恒常相续的功能,无疑是趋向心法戒体的。这不仅与“义通大乘”的四分律相互应,尤其和禅宗自贵其心的精神、近代佛教自尊自强的个性解放意识以及意志决定论的时代思潮相一致。


当然,持戒并非虚云在教界的创新,但严持戒律的本身却可以说是虚云禅宗思想的特色。虚云一生为四众弟子设坛传戒见诸文字记录者达数十次,无论环境如何,如法如律,恪守不渝。他说:“佛法之败,败于传戒不如法。若传戒如法,僧尼又能严守戒律,则佛法不致如今之衰败。”[ 《虚云和尚年谱》),第330页。]如法传戒,严守戒律,显然也是他以戒辅教的一种世俗化的手段。


作为一个近代禅僧,虚云于戒学自然反对墨守陈规,主张推陈出新,他说“社会制度与风俗习惯各处不同,必须因地、因事、因时以制宜,决不能墨守陈法”,


“我们对于受持遮戒,贵在遵循如来制该戒之本意,不在于死守条文”[ 《虚云和尚法汇》。]。他制订的一系列新的丛林生活规约就是对这一思想的践履。如虚云认为原佛教戒律中有禁止掘地、织布的条文,但因为印度与中国的社会环境有很大的差别,时移事异,于是有百丈清规脱颖而出,制订了适合中国社会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普请制。虚云强调农禅结合,“于修持中,切不可废劳务,于劳勤中,不可忘修持。两者是可以兼行并进的”,[ 《虚云和尚禅堂开示》]于是致力于“僧伽经济” 的人间佛教建设。他告诫出家人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坐受供养,而应当发扬百丈禅风,自食其力。在其住持云门山大觉寺期间,创办“大觉农场”,亲自制订各种规章制度。规定凡住寺内,除六十岁以上体弱者外,均需参加耕作,并明确规定各人的任务与收益,确定按劳受酬的条例。住持云居山真如寺时,虚云已是百岁以上的老人,但他依然不辞辛劳,组织僧众,发展寺院经济,将僧人分成两队,一为农林队,从事农业与林业生产。一为建筑队,致力于寺院的修复重建工程。虚云本人以身作则,亲率僧众劳作,发扬百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遗风。


虚云戒学推陈出新的另一表现是开创自誓受戒方便门。1955年秋,虚云准备在云居山传授三坛大戒。消息传开后,四方衲子奔涌而来,一时间山中食宿困难,又传闻有外道人员混迹其间。为此,虚云在地方政府的帮助下,疏导信众下山,同时为了不负众望,虚云根据《梵网经》“自誓受戒方便”之规,设自誓受戒方便门,连旬逐日为求戒者开示,劝其各归本处,依照戒期,于佛前自誓受戒。 


虚云生当社会剧变、佛教危难之季,而拯佛教于衰败之中,可谓功追往圣,德超时贤。他历经四朝五帝,兼祧五宗的云水生涯,以“放下”为先决条件、以“看话头”为参究方式、禅净双修、严持戒律、发展僧伽经济的禅宗思想,在中国近代佛教史上,尤其对江南佛教的发展,其影响举足重轻,于沿至今日的人间佛教,功不可没。他那兴衰继绝的护教精神,慈悲喜舍的救世之心,随缘任运而又艰苦卓绝的生存意识,堪称时代楷模而足以载诸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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