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敏:虚云老和尚的禅法特色及其对佛法人间化的实践

来源:大菩文化发布时间:2018-10-16

摘要:虚云老和尚是近代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位特殊人物。在面对传统佛教的种种流弊中,虚云老和尚以真参实修的经历实践了中国化的禅宗宗风。本文通过回顾虚云老和尚的修行经历,总结其禅法特色,说明虚云老和尚倡导动静皆宜的参禅法门,将禅宗推向生活化,可以说是对中国化的慧能禅之推进。从动中修行,以动制静,这种动态的修行观,无疑已将生活与修行打成一片。从他立足佛教本位,重建僧团事业的种种实践活动看,他对传统佛教的复兴贡献颇丰,是佛法人间化的真正践行者。


关键词:虚云  参禅  僧团建设  人间化

 

虚云老和尚是近代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位特殊人物。他一身兼祧禅宗五家法脉,宗教皆通,以苦行律己的宗教修持精神著称。同时,他立足于对传统佛教的振兴,在近代社会的激变浪潮中立足佛教本位,重修寺院,培育僧才,其恢复佛教传统的弘大愿力和不懈精进修持并弘扬佛法的坚韧品格使这位长者成为近代佛教发展的中流砥柱,备受尊敬。与作为近代佛教复兴运动的急先锋式的代表人物太虚大师不同,虚云老和尚更醉心于对佛法的真参实修。他的禅修理念蕴含着对慧能以来中国化的禅宗精神的传承,用实践说明了佛法人间化的实践在于禅。

 

一、毕生精进的修行经历

 

虚云的出生伴随着传奇色彩,据《虚云老和尚年谱》所记,虚云因初堕地为肉团,令母亲骇恸,气壅而死,这件事一直使他深怀愧疚,也铸就了他悲情的一生。或许是这一特殊的因缘,他13岁时便初涉佛经,对三宝心生欢喜,出尘之志萌生。17岁更离家出走,前往南岳,无奈途中被家人截回,予以禁锢。父亲更为其娶妻二氏,但他为二氏说佛法,三人同居无染,此二氏后来也出家为尼,不得不说为奇事。19岁,虚云已决定出家离俗,逃至福州鼓山涌泉寺,常开老人为其披剃。27岁时,虚云老和尚与鼓山苦行第一的古月禅师深谈,并受到启发,尽散衣物,重新回归岩洞,苦行度日。这一时期,他居则岩穴,食则松毛青草。衣裤鞋履渐渐朽坏,仅剩下一衣蔽体。头束金刚圈,须发盈尺长,人望之以为魅。然而,他此时自感达到四禅天人之境,不食人间烟火,处于深山大泽而虎狼不侵,蛇虫不损,无碍自在,体魄强健,步履如飞,这样一年多后,更随心所欲,遍游山川,走上行脚参修的道路。


31岁时,在温州某山洞偶遇禅者,指点他前往天台华顶龙泉庵拜访融镜老法师。此时,融镜法师对他的一番开示成为他苦行生活的转折点,促使他茅塞顿开。融镜法师见他苦行怪状,不似僧不似俗,毫无仪状,便问是谁教其如此。虚云和尚答:“因见古人每多苦行成道,故此想学。”法师于是棒喝,“你知道古人持身,还知道古人持心否?”一语惊醒梦中人。法师又开解说,所谓岩栖谷饮,延年益寿,不过是修仙之术,充其量也是自了汉。上求下化,自度度人,不舍众生,才是佛法真义。融镜法师更授以看话头的禅法,令看“拖死尸者是谁”的话头,禅教并修,开发其慧觉之心,这才使虚云走上正常剃发、沐浴、作务的修行轨道。这一机缘对虚云老和尚来说可谓影响深远,也使他后来形成了不废经教、各宗平等的主张。


1882年,虚云老和尚为报亲恩,发愿东朝南海,北礼五台,由普陀山出发,三步一拜,前往五台山朝法。途中经过苏州、常州、南京、河南诸地,更遇到大雪饥寒,以致冻卧雪中不能行。病中幸得一乞丐两次相救,历经3年时间才最终达到五台山。除受风雪所阻,疾病所困不能拜香外,一路精诚专一,毫无懈怠,拜香三年,其意志之坚忍,确实超乎常人。


此后,虚云开始四方游历的朝圣生活,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更深入西藏,前往不丹、锡兰、缅甸,两年身行万里,且多靠步行,1889年7月才往云南入境回国。在云南,朝佛教圣地鸡足山,眼见鸡足山人事凋零,寺院管理混乱,甚为心痛,叹昔日盛会不再,更激起他振兴佛教道场,重建佛法圣地的决心。此后,他在各地助山修寺,兼入钟南山静修,1902年独居深山时,竟入定半月余而不自知。


讲经、弘法、兴寺,虚云和尚连年奔走,落水、遇疫、病痹、被困……多番受到病魔考验,依然勤勉不息。云门事变后,老和尚身体备受摧残,以入定度日,坐历九日,方才作吉祥卧歇息。在定中他梦入兜率内院,见弥勒菩萨及十余尊者,得弥勒菩萨言“唯心识定”,且召唤业缘未了,须回去,方才重返苦海人间。经历此劫后,有“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一书联。这是虚云老和尚波澜起伏的一生的真实写照,也是他在历经千锤百炼后的真实体会,其意志之坚韧独绝,修行办道的愿力之艰深,身体力行的实践之勤勉,不得不令人叹服。


净慧长老对虚云老和尚的禅风做了归纳,即一种生活平民化的禅风。在他的眼里,虚云大师就是一个生活各方面都平淡、简单、朴实的人。第一,行事的低调。无论去哪里见什么人,一件百衲衣不离身,既不事先通知对方,也不接受锣鼓喧嚣的迎接排场。更难得的是,虚老有一个规矩:不接受出家人的礼拜。出家人向老和尚顶礼,他一律随着拜下去,一百多岁高龄依然不变。第二,生活起居简单。据净慧长老回忆,虚老每天一粥一饭,早晨吃粥,中午半碗干饭,晚上有时候吃一点面条,有时候不吃。每天清晨听到敲板便起床,洗漱完毕就在自己的床上打坐,一直到常住下殿才用早餐。早上和中午的用斋时间和斋堂保持一致,从不搞特殊。再从穿着看,平常出家人都有长短内外的衣服一套套的,而虚老只有两套褂裤轮流换洗,鞋袜两双,都是仅仅够换洗而已,烂了就打补丁继续穿,生活这样俭朴,“省时省力又省心,有利于修行办道”。再看虚老的住处。每天睡的是硬板床,云门事变后,虚老没有在原来的房间住,搬到另一间厢房,用两条板凳,搁两块铺板,上面垫一条棉被就成了他的床。虚老的拐杖也是在山上砍树的时候随手捡来的,就是一根没有剥皮没有形状的棍子,“在云门寺后山找一条有形状的拐杖,应该有的是,但是老和尚为什么不要呢?因为多一件大家注目的东西,你就要费很多的心。一根木棍放在那里没人要,如果拐杖上有点形状,有个龙头,有点奇形怪状的,你心里就老记挂着这件东西,怕它丢掉,怕别人要;别人看了又起心思,别人张口问你要,你心里又舍不得,不给又不好意思,心里面矛盾重重。老和尚他就是有智慧,随便一根木棍,谁也不要。这就是生活的洒脱自在。”


然而,虚老在云门寺住的房子还算是已经修好的,是瓦房,而他晚年到云居山要重修真如寺时,住的却是茅蓬。他看到云居山满目疮痍,痛心不已,便发愿要重兴祖师道场,结茅而居,先是住拴过牛的牛棚。据虚老自述年谱所载,时有一禅者前来参访,问老和尚何在。“禅人指示之,则一牛棚也。蔓草支离,积以成壁。鞠躬而入,乍不见人,稍立定,乃见师坐木板榻上,如入定状。”此种境况此等愿志,确实精诚可敬。1954年冬天,牛棚被焚,众人劝虚老移居新屋,虚老却说“我爱其古雅也”,后来用茅草把有漏洞的地方围一下,用泥土筑起墙,虚老就睡在里面,在茅蓬一睡就是六七年。一直到最后也是在茅蓬圆寂的。虚老对生活的无所用心,可见一斑。1954年、1955年,净慧长老两次到云居山,都是和虚老同住茅蓬,前来参访的其他法师也是如此,虚老就是在一间茅草房里度过了他的晚年。他的那种生活,“我想说他是平民生活,还是估计得过高了,要用过去的话来说,那是贫雇农的生活。”


虚云老和尚临终嘱咐弟子门人之语更能体现出他作为一位真修真行的禅者的毕生信念。临终垂示首曰“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复说“正念正心,养出大无畏精神,度人度世”,最后授以弘化四方的长久之道,如何能够持守保存佛法,只有一字,曰“戒”,可见遵守戒律,真修实修在维系佛法的弘扬过程中之重要。没有戒,一切佛法修行将无从谈起,真正的佛教传统精神也将难以为继。虚云老和尚的一生就是艰苦卓绝,勤修持戒的一生,他的禅定工夫和苦行境界也由此独树一帜,至诚感人,在近代佛教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地位。

 

二、动静皆宜的虚云禅法

 

虚云老和尚的真修实参可以说是经历了时间考验的,包含着他百年来对佛法的真实体悟。所以,虚云老和尚的禅法恰恰说明了参禅办道的现实可能性,这无疑给予修行办道者巨大的信心和鼓励。老和尚开示说法的内容庞杂,究其根本,则在动静皆宜的禅的生活化。


首先,修行的根本在于持戒。参禅,是一种由定入慧,定慧等持的训练,而定的实现,必须要以戒为基础。没有持戒的训练,何来定功。在这一层关系上说,持戒就是参禅的第一步。能持戒,以戒为师,才能生定,生定方可发慧,定慧圆融,才能显发如来藏清净心。凡夫常常以为,佛法有奇特功效,能使人得神通,很多问法者看老和尚年长,更有探讨神通的意思,而这些都是对佛法的误解。虚云指出,佛教从最基本处看,就是要劝导众生“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一条就是基本戒律。再者,初学佛法,以持戒为主,对于凡夫而言,戒除杀、盗、淫这些基本恶行才有向善的可能。说菩萨戒,对末法时代的僧徒而言,还有点距离。清末佛门衰败,传戒不如法,对五戒十戒的遵守尚不统一,如何可能成就无上菩提道的大乘佛法。基于对清末以来僧团内部状况的真实了解,虚云老和尚更重视对戒法的倡导,对僧团戒律的重整。只有严守戒律,才能成就坚忍卓绝的意志力和坚守佛法的办道决心,以戒为本,戒禅合一,才能维系佛法。所以,戒既是个人成佛的根本之路,也是守护三宝,成就佛法的唯一出路。


其次,以信起修,专心一念。持戒为本,在持戒修行的过程中,则必须坚定信心,若对佛法没有正信,愿力不够,信心不足,如何可能坚持参禅办道的艰苦工夫。所以,相信因果,相信众生皆可成佛,这无疑是修行中的巨大动力和心理支持。唯有此,才能专心修行,勇往无前,减少退转。参禅过程的第一步,就是起信。起信,才能除妄想。万缘放下,一念不生,这才能进入参禅的过程中。


慧能在《坛经》里的说法只明示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却未对如何实现此顿悟做一番细致说明,而给后人留下各种参禅开悟的演绎空间,造就了后来一花五叶风格各异的入门方法。虚云禅法同样也是要使人明心见性,这是对慧能禅的继承,但他对如何使人明心见性的这一参禅过程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这一方法可以称为以看为参。看话头是虚云自己得以悟道的真实方法,所以他也格外重视看的方法。所谓看,非肉眼观,视觉观,而是心念合一的思维观。参禅要领不繁琐复杂,只要抓住一念,死死咬住一个话头,以此一念制万念,直到看破此话头,日久方能有成效。


什么是话头?虚云老和尚认为,话头就是说话之前,即一念未生之际的刹那心念。话从心起,心是话之头,所以话头即是念头。看话头就是看一念未生之初的心念之趋向,抓住此初心,看话头实际上就是看心。若一念已生,便成话尾。“话头即是一心,你我此一念心,不在中间内外,亦在中间内外,如虚空的不动而遍一切处,所以话头不要向上提,也不要向下压。提上则引起掉举,压下则落于昏沉。违本心性,皆非中道。”只有不生不灭,刹那现前之初的一心念最为关键。而凡夫总是起念之后方才用心,那便是落入了话尾的执念而不自知,在此执念用功,何能得悟。看话头就是要看住这一特殊时刻,先发疑情,如话头有多种形式,有看“拖死尸的是谁”?有看“如何是父母未生以前的本来面目”?有看“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有看“吃饭穿衣者谁”?有看“念佛者谁”?疑情的表达方式虽多,但内容相似,即在“谁”字上下功夫,虚云老和尚认为,“谁”字是参禅的关键法门,要抓住“谁”字用功,此谁字的答案,就是话从心头起,就是万念之所从生的源头。看话头就是观此心,是反观自心的过程。观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来面目,就是反观我的自心,反闻闻自性,从而获得圆照清净觉相,“从一念始生之处看去,照顾此一话头,看到离念的清净自心,再绵绵密密,恬恬淡淡,寂而照之,直下五蕴皆空,身心俱寂,了无一事。从此昼夜六时,行住坐卧,如如不动,日久功深,见性成佛,苦厄度尽。”这说明,看话头是勘破疑情,识心见性的第一步,再此基础上一念清明,于念离念,才是慧能所说的念念而不住于念的境界,经过了离念的清净自心觉照后,也就是顿悟后的起修才开始。从此还要昼夜六时,无论行住坐卧,毫不懈怠的坚持下去,悟后起修不断,才能最终达到见性成佛。成佛的过程之不易,非一般人所理解的禅宗的简易方便法门所能言。可见,坐禅、开悟、看话头,都不能离开持久的修行,在行住坐卧,日常生活中念念在于兹,以非凡的毅力和信心一念到底,才是真正的参禅修行。参禅,绝非一蹴而就便可成佛。参禅最关键的便是有此急迫的疑情生起,没有生死心切的想要开悟的心念,疑情从何而来,再者,没有长远坚持心,一曝十寒,功夫如何可能成片。


看话头的做法,归纳起来就是要收摄心念,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把万念集中于一心念,以一念制万念,专门参究这个“谁”,一念到底,看话头就是要破除万念,念是妄想,要提起观照念头之心,在此心念关头把守住,如此才能提起正念,以生死心切的紧迫来摄住心神,则无道不办,无事不成。


再者,看话头不等于空心静坐,若只是无心,则如同冷水泡石头,枉费光阴。相反,虚云老和尚提出,修行用功贵在一心。此心便念念体现在日常生活中,非静坐时才察看此心,观照此心。虚云和尚对此有一番体验,他56岁在扬州高旻寺时,一晚间开静时,被护七冲开水溅在手上,一时吃烫热打落茶杯,在茶杯堕落地上一声破碎时,他忽然如梦初醒,顿断疑根,有庆快平生之感。这一日常生活的一个平常意外成就了他在打破寂静时的一念心动。所以,虚云老和尚始终信守古德所说的“行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这一道理,而动中开悟的例子也不少见。如他曾说起一则公案,昔日鸡足山悉檀寺的开山祖师办道非常用功,一日寄宿旅店,偶然听闻豆腐店的女子唱“张豆腐,李豆腐,枕上思量千条路,明朝仍旧打豆腐”,这才促使他开悟。只要真心用功,何处不可悟道,悟道又何曾只因静坐?


因此,所谓参禅非只是静,动静只是相对名词,不可执着动静,被动静所转。再者,“静坐不过是教行人返观自性的一种方便方法,……悟道不一定皆从静坐得来,古德在作务行动中悟道者,不可胜数”。虚云多处以赵州和尚、马祖道一、南泉普愿为例, 说明道在日常,平常心即道,我们日常穿衣吃饭,出作入息,无一不在道中,只是凡夫随妄念迷缚,不能自识本心而已。“真心用功的人,是不分动静营为和街头闹市,处处都好。昔日有一屠子和尚,在外参方,一日行至一市,经过屠户之门,有许多买肉的都要屠户割精肉给他们。屠户忽然发怒,将刀一放,曰:'哪一块不是精肉呢?'屠子和尚闻之,顿然开悟。可见古人的用功,并不是坐在禅堂中方能用功的。”


更进一步说,虚云大胆提出动中修行的禅修原则。能够在动中不动,才是真实的修行功夫。此即是心来转物,而非心随物转。虚云举例说,明朝有一铁匠,终日打铁不休,一僧人劝其修行,则说忙碌,没有时间。僧人即说,只用一念佛法门,日日打一下铁念一声佛,长期如此,必有收获。果然,日久功深,在打铁时也能悟道。现代人也日日繁忙,没有时间静坐修行,何不如古人一般,在动用中努力,只要心不随物转,于动中磨练考验自己,也不失为修行的一种好方法。在鸡足山中就有一位不识字的作务僧,每日种菜不休,夜里则拜佛,替人缝补衣服便逢一针念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针针如此,这便是在生活中,在动中修行的典范。只要在动中肯下功夫,在在处处点点滴滴都提醒自己,都作为精进修行的锻炼,这样的动中修行,比静中修行更有诚心,更有收获。所以说,“修行要在动用中修,不一定要坐下来闭起眼才算修行”。人的一生,不论在家还是出家众,都要面对衣食住行的问题,若没有衣食住三洋,则无处生活,何谈悟道。虚云大师漂泊一生,游历百年,对人生的疾苦看得更为深远,更对此有一番慧见。佛在世时,也要为衣食住而忙,无人能例外。自然规律也是如此,春天不下种,秋天便无苗无粒可收,冬天便忍冻挨饿,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要花时间,费工夫,劳心力,生活中在在处处都说明这一道理,都体现世间无常与人生疾苦,怎能抛开世间法,静坐思出尘,单说静坐悟道,是不得法要,也是不如法的。


所以,出家人要想真正了脱生死,勘破世间法,还是要在世间法中才能实现。不了世间法,何来出世间。虚云大师的早年参禅经历可以说恰恰是最好的明证。为此,他对于道不可须臾离世间有着深切体会。由此才会说修行要在动用中修,因为生活之事无不在动用中,无常迁流为人生常态,为世间法的本来样子,若不了无常,不在无常流转中修,在何处能修行?衣食住行不离道,行住坐卧不离道,八万细行不出四威仪中,不怕念起,只怕觉迟而已。要是能在动中用功,“忙碌中、是非中、动静中、十字街头,都好参禅”,修行自然会日日增益。修行本来就是伴随一生的事情,若只是在静坐中修行,那平日生活中又在干什么?虚云对修行有着一个很生动的比喻,修行就好象是播种插秧,佛性如种子,修道如栽田。要让谷子便秧,插秧成稻,割稻成米,煮米成饭,不知要经历多久的过程。成佛就好象这秧稻成米的过程一样,要时时刻刻的下苦功,插秧以后要除草,除草还要浇水施肥,时时看护,佛种才会变成灵慧的苗,最终心地开花结果。这么艰苦长远的过程,哪里来得及时间去打岔?只是静坐时用功,那掘地种田时念头在何处,念头就可以松懈了吗?坐板香的工夫在修行,那挑水砍柴就可以打闲岔思邪欲吗?显然也不能。所以,生活本来就是一个流动的活脱脱的过程,无有一处不需要用功,不需要办道,处处留心,则处处都是话头,处处都能修行,只要一心办道,专心一致,何分动静。修行宜在动中,这可以说就是在生活中修行,对禅在生活中的一种深刻理解。


如何实现这种动态的修行,在生活中修行?进一步说,把念佛法门和传统禅法结合起来就成为必要。虚云禅法不仅是戒禅合一,同时也是禅净合一的法门。这是由在生活中修行,无处不修行的动态禅修联系在一起的。参禅悟道,并不是静坐空想,或无心枯坐,而是在行住坐卧中实现。如何实现?在行动中,有行动相,环境的外在干扰,着实不易。这时候,通过口念佛号,心念佛名的办法专心一致,是较为简易直接的,正如虚云所说的打铁匠,打铁时每打一下就念一声佛名,久而久之,也就用功日进了。对于凡夫众生而言,根器不够,最适合的方法就是从念佛做起,渐次念到不念而念,念而不念的境界,再在这无念中起一参究,追问此念佛者谁,以念佛为缘起,以参禅为究竟,“缘念佛而参禅,是故名曰禅净并修”。在日常生活中,念佛便是一种随时可以实现的修行功夫,同时也是收摄心念,专心一致的一种心理训练。念佛与参禅,久而久之,实则是一件事。


过去参禅者毁谤念佛,念佛者反讥参禅,诸宗纷起,这无疑是佛门衰落的原因之一。对于僧团教内的这种互相诋毁,各法门间的不团结现象,虚云老和尚是极力反对的。在他看来,方便有多门,无论哪一法门,只要适合自己,都应该修习,依教分宗的应机说法虽然不同,但佛门精神不变,妄生我执、我慢,恰恰是对释尊说法的违背。所以,他主张禅净结合的修行方法,参禅与念佛并无矛盾,相反,两者原为一事。若能以平等心接纳各宗,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则佛法的光大才有希望。虚云老和尚指出,在末法时代团结教内各宗力量,互相学习,严守戒律,则宗趣虽不同,但见性不远,成佛不远,参禅也好,念佛也好,要平等观之。从参禅的角度来说,念佛使得动中参禅锦上添花,开拓了禅修的新境界,另一方面,从对佛法的弘扬来说,念佛与参禅的结合是迈出诸宗平等的重要的一步,对诸宗法脉力量的延续也具有深远意义。从近代佛教的发展来看,融合的、平等的团结各宗派的做法,无疑是胸怀宽大,目光长远的。

 

三、整顿僧团,振兴古刹

 

正法久住,靠的是僧团的团结和戒律的守护,虚云老和尚游历名山古刹,痛惜往日戒律僧纪不再,使得寺院衰败,僧才凋零,下定决心要恢复往日僧团仪律,整顿混乱不堪的僧团状况,重振古刹。可以说,虚云老和尚的毕生贡献也在于此。他身系临济、曹洞、沩仰、法眼、云门五宗法脉,使禅宗法系一脉相承,将对禅门寺院的修护作为毕生责任,可谓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首先,重修寺院、整顿僧纪。虚云和尚立志严守佛制,将恢复戒律作为第一要务。以鸡足山为例。在虚云大师未到鸡足山以前,鸡足山戒律混乱,寺院为世袭的传代子孙所占,不允许外来和尚进山挂单,而且不遵守寺院戒律,不穿僧衣不上殿进香,也不吃素,寺庙破败不堪也无人修理。虚云老和尚为此发愿,要让此佛祖道场重兴,在山结一庵接待朝山者,开单接众。为此,他向大理提督张松林、李福兴提出,要在鸡足山恢复迦叶道场,修建钵盂庵居住。钵盂庵当时只是破屋一间,经由虚云老和尚组织挖土凿地修建庙宇,请藏经安放,多方募化,成为后来的祝圣寺。除了对寺院的兴建修复,他对鸡足山寺院风气的改革更为根本。他为僧团立定规约,恢复坐香讲经,重振仪律,传授僧人戒法,使僧人穿僧衣,吃素菜,上殿、挂单,对丛林制度作了系统的整理。据明尧居士统计,虚云大师整理的仪规包括《钟板堂当值规约》、《引礼寮仪式》、《告香仪规》、《初坛戒范》、《禅堂法器规矩(坐香规约)》、《传戒仪规》、《戒期启谏榜式》等。同时,为了使寺院的日常生活规范化管理,虚云大师还制订了寺院的日常管理规约,包括《共住规约》《客堂规约》《云水堂规约》《禅堂规约》《戒堂规约》《爱道堂共住规约》《衣钵寮规约》《教习学生规约》《大寮规约》《浴室规约》《农场组织简章》等。经过四年多的时间,鸡足山的丛林之风为之一变,获得了新的生命。1920年,虚云力护昆明华亭寺,使其免遭政府征用租售给外国人,并应云南督军唐继尧的邀请,重建西山华亭寺,虚云大师为此各地募化,为建寺筹措资金,重建的华亭寺大小殿堂二百余间,占地六万平方米,成为云南有史以来最大的十方丛林。其后又随处所见随时修寺,仅昆明一地就修复兴建寺院数十所。可以说,虚云大师为挽救滇藏佛寺作出了巨大贡献。


整顿僧纪,维护僧团仪规,特别体现在老和尚对日常僧团生活的规定中。他对禅堂规矩十分认真,临济钟、曹洞板,戒律严谨,人人必须遵制恪守,不得懈怠,如规定每日必须坐禅十六柱香,早粥后坐四枝,午斋后坐六枝。若冬季打七,则加至二十四枝。据明尧居士研究,虚云老和尚从修复祝圣寺开始,每年春天都依例开坛传戒,在《鼓山涌泉寺安单规则》中,虚云和尚就规定:“议每年传戒,自三月初十日起,至四月初十日圆满,于内专律仪,广明止持作犯,以基三乘……”。在云居山开示时,虚云和尚又提出要半月诵戒,半月诵《梵网经》,半月诵《四分戒本》,恢复每月集众说戒的习惯。因为戒是调伏身心的根本之体,只有口诵心记,才能说到行到。从恢复戒本的诵持开始恢复僧纪的建设。


除了传戒之外,虚云和尚还非常重视组织出家人诵戒和学戒。虚云和尚每住持一处道场,必定要求全寺僧众,在每月几个特殊的日子里,坚持诵戒,同时宣读共住规约。虚云和尚在《云栖寺万年簿记》中规定:“朔望诵戒,自住持以及清众,须齐到听诵。有要事须先陈明,如无故任意不到者,议罚。”《鼓山涌泉寺安单规则》亦规定:“议律为道本,不容忽略。诸佛半月自诵,凡小何能废置。今为调众方便,宽展时期,十四、三十诵《梵网经》,初八、廿三诵《四分律》。无论何人,不得擅停。违者摈。” 到现在为止,虚云和尚座下几位大弟子的道场,如云门寺、云居山、柏林寺等,仍然保持着每月初一、十五诵戒,宣读常住规约、民主检讨常住管理事务之传统。


此外,虚云和尚继承了百丈怀海以来留下的丛林清规,倡导僧众劳作自立,制订了讲经、做佛事、开垦田地等一系列制度,延续祖师禅风和禅门生活。如果说太虚大师对近代佛教的发展的规划是面向社会的、入世的、高屋建瓴的,那么,虚云大师对佛教内部的僧团建设则更为关注,从具体而微的细节上整顿僧团,除了像太虚大师那样反对庙产兴学,主张寺产共有之外,虚云大师更注重对寺院的内部管理整顿。


首先,从住持的选举上杜绝世系和亲缘关系,在《云栖寺万年薄记》中规定,住持退位,应“预先同退居班首书记大众。商同公举寺内外贤能。如人众多。须用桂圆书各人之名。于 韦陀圣前拈签。以三次为准。无论十方子孙。均必具法卷。不定何家。无法卷者。须续本寺先代之法。不能接现在住持之法。然后方得入院。钟板犍椎。不能擅改。”这就杜绝了丛林子孙化的恶习,维护了丛林传法的纯正公平性,避免任人唯亲。住持退居后,又规定由大众选择适宜的寮房居住,不可任意扩建大舍自居,浪费常住资财。住持不得私住小庙,灭后不得私立塔墓。住持和常住两派弟子不得侵占寺产或私立派别,一切寺产均属公有。如此等等,都是对身为山头的领导人物住持以及作为管理者的常住的严格规定,从源头上杜绝了私有和世袭。


其次,对僧团生活规约赏罚分明。规定逢年清明冬至。住持会同职事于本山及潮圣庵、净耳寺、松隐寺、福兴庵各处塔墓拜扫一次。以示后来知有此诸寺基山场。俾有力者。重兴古刹。规定每到朔望则诵戒。自住持以及清众。须齐到听诵。有要事须先陈明。如无故任意不到者议罚。又制定常住禅堂坐香规矩,及贴单请职。概照金山。每年十月静七。至少二七。以为定例。佛七数次。用为方便。接引化导。规定大悲阁常住四人。礼大悲忏。每夕回向。免上殿过堂。念佛堂终日念佛。年老者住塔院松隐寺。每日念佛三次。亦免上殿过堂。又规定云水堂须安妥实人为寮元香灯。照应来往挂单者。良善者。劝讨单。恶劣者。退单出寺。规定每年清明冬至日。宜开塔念普佛。上供。晚间放焰口一台。或念佛一日。回向。有入塔者。亦在开塔期间。各处四众或大和尚来入塔者。已登明在碑。须补常住永远培修费现洋一百元。供众打斋。普佛念经。结缘在外。未在本寺传戒者。不得入中住持位。未在本寺任方丈者。不得列祖堂牌位。从住持的选任,卸任,到日常生活中各堂各殿的赏罚,再到僧人的疾病老死,牌位的摆放,都一一做了详细的约定。


另外,为维护寺产自觉投入生产建设,深入社会中,与民生疾苦融为一体,救济当地居民,协调军阀之间的关系,维护当地的和平稳定,这一系列的做法可以说都是不舍众生,不离世间法的表现。在虚云大师所到之处,他都极力将中兴寺院与利国利民结合在一起,据岑学吕的《云门山志》记载,虚云老和尚兴建云门道场历时八年,便使当地数百名失业乡民有事可做,且能得到工资,在军阀抢掠村民期间,又挺身而出亲自与当局交涉,无论天灾人祸,都竭力奔走,对民众不离不弃,更以身犯险,乃至病倒。虚云大师智虑高远,吸取百丈建立僧团的经验,近察社会现实环境,更深刻认识到佛教发展的未来,寺院的振兴仍然要靠自己。若不能自给自足,自力更生,如何可能在近代社会维系下去。为此,他倡导发展寺院经济,认为僧伽经济必须在劳动生产的条件下完成这一转变,过去通过租赁、募化、香火、经忏的办法筹措资财已不可取,唯有恢复劳动生产,开荒种植,才能脱胎换骨。为此,他将农具、种子分发给僧众,又倡导开办纺织工厂,使僧徒四众志修行办道之余,能从事农业工业方面的生产,开辟僧伽经济的新来源,适应今后社会政治环境的新变化。既契理契机的适应社会变化,转变僧团发展模式,同时又从修行办道的角度让僧众能融入当下生活,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生活修行两不误,这对僧众来说无疑是开启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修行方式。清末以来佛教被视为“事鬼的佛教”,只知经忏打斋,不关民间疾苦,让人看不到生的希望。这种局面必须打破,首先就要转变观念,成佛悟道不是闭门枯坐,更不是出尘匿世,相反,只有在生活中切实生活,才能扎实修行。从这一角度看,虚云大师对僧团日常生活的安排和规章制度的制定既维系了传统,又为佛教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综上,作为近代佛教发展的见证人,虚云老和尚始终以坚韧不拔的态度坦然面对风云变幻。在面对传统佛教的种种流弊中,虚云老和尚以真参实修的经历实践了中国化的禅宗宗风。倡导动静皆宜的参禅法门,将禅宗推向生活化。虚云禅可以说是慧能禅的一种推进,从动中修行,以动制静,这种动态的修行观,无疑已将生活与修行打成一片。参禅办道用功无限,修行无界,才能最大程度的实现在在处处的精进。则慧能禅将可避免导向神秘主义的狂禅末流。


其次,在振兴寺院,重整僧团建设事业上,他对僧团建设和名山道场的修复都是具体务实的。以实际行动说明近代佛教的发展既要维系传统,又要作出新的调适。无论时代环境如何变化,持守僧团戒律不变,在生活中修行,让修行时刻充斥在生活中,使自身与佛法融为一体。虚云老和尚自身就是佛法人间化的实践者。无论在任何环境下,他都在修行。战争频乃的纷乱时代何处不是对参禅办道的真实考验。他的内在精神是传统的,同时,他的禅风又是亲切温和、面向生活切实可行的。这也向世人昭示了一个问题:佛法何曾远离世间?恰如老和尚所言,不要怀疑古人,只就一个字:参!没有不能成,只怕工夫不够,努力不够!

 

作者简介:黄敏,女,哲学博士,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副教授。毕业于武汉大学哲学学院。主要研究近代中国佛学,唯识学,比较宗教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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